外卖员的挽歌

二十年前，二十岁的你意气风发，是否能想象到自己会在未来成为一名全职外卖员？当你第一次穿上黄色的外卖员制服，蹬上电动车朝着餐馆出发时，这个问题突然在心中闪过。然而，你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停留太久——你已经四十岁了，早已过了多愁善感的年纪。青年时期的荣耀与光鲜正在远去，除了因生活而逐渐麻木的心，你还剩下什么情感呢？

经过半小时的取餐和送餐，你骑着电动车回到了那栋熟悉的大楼。曾经，你每天早上九点走进这里开始工作，下午五点下班后离开。遗憾的是，在这个不待见中年人的社会里，你最终还是因为自己的年龄被驱逐出了这里。你看着那个年轻的白领取走外卖后走向电梯的背影，猜想也许正是他取代了你的位置。再过十分钟，他可能会坐在你曾经的工位上吃外卖。你在骑车离开那栋大厦时，只感到一丝讽刺和无奈。

在外卖站点，你发现这里的人形形色色，这并不奇怪。大城市本就是三教九流之人的聚集地。你可以见到因危险而改行的前卡车司机，因年龄被解雇的前程序员，曾多次心脏病发作的前电气工程师，还有自称曾在道上混得风生水起的东北大哥。每个人都将外卖员这份职业视为一种过渡，描述自己的过去时总是渲染着曾经的辉煌，同时强调未来的可能性。然而，站长告诉你，这些人已经做了不止一年两年的外卖员，未来也还会继续做下去。

在这些同事中，你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年轻人。他毕业于本城市的一所名牌大学，但他的专业并不是那些能“赚大钱”的理科专业，而是一门涉及欧洲古老语言和历史的文科专业。除了在学术领域继续深造，他似乎没有其他出路。考研的失败和生活的压力让他来到外卖网点，穿上了骑手服。显然，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对社会毫无经验。站长见你老实，托你带带他。

你们相处得非常愉快。那个年轻人丝毫没有沾染上社会的戾气，他的口头禅是一句你听不懂的法语格言。茶余饭后，他曾经特别感兴趣地向你解释这句格言背后的法兰西骑士的生平和高贵品格，还旁征博引到欧洲王朝和宗教的纷争。在那家兰州牛肉面馆里，人声鼎沸，但年轻人却丝毫不受影响。他在油腻的桌面上用纸团代表那些曾经声名显赫的皇帝、国王、主教或将军，向你比划着中世纪欧洲某国的战争与和平。即使你听不懂，你也知道这位年轻人有着你所不了解的深切热爱。在那帮吹牛成癖的同事中，他是唯一让你觉得独特的人。

那个上午，年轻人给你发消息，说他今年考研成功了，很快就要去国内顶尖大学面试，他的学术梦想即将从那里开始。他真心感谢你的帮助，这也将是他做外卖员的最后两天。你回复说，祝你顺利。那个下午，骑手群里传来一个坏消息，本区内一位骑手因为操之过急，不幸被一辆沙土车压倒，惨不忍睹。你在看到图片之前还在心中默默祈祷不要是那个年轻人，但看到照片中那辆熟悉的电动车时，你就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你悲痛地闭上了眼睛，停下电瓶车，靠在墙边，双手撑墙，放声大哭。周围的路人纷纷绕道，生怕遇到了什么精神病患者。你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哭，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那个年轻人？

从此，你变得沉默寡言，不再抱怨或拒绝那些偏远的配送任务。人生三万天，何必要求那么高呢？你现在有点像入定了的老僧，看山还是山，但山背后的内在已然完全不一样了。陪伴你的只有那辆天蓝色的电动车。即使房子因为房贷断供被查抄，你搬到吵闹的宿舍，你还是每天悉心地擦拭着你的“老伙计”。然而，那天傍晚，你注定要和这最后的伙伴分离。你看到前面路口闯出两名身穿反光背心的交警，想转身时，后面的绿化带也跳出了两位辅警。显然，你插翅难飞了，城市交通安全整改让你碰上了。

当你的电动车被送上交警大队的卡车时，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的你发出了杀猪般的哀嚎。周围有路人惊讶地拿出手机录像，也许你的行为和遭遇会出现在各大视频网站甚至推特上供人评头论足。由于新来的辅警缺乏经验，你的左臂剧痛难忍，可能是骨折或脱臼。你的尊严也荡然无存，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你在心中高呼：我只想要回我的电动车，我只想要回我的生活。